散文期刊发表 张莉:散文是有情的写作
让文艺成为一种生活
■张 莉
两年前,我面向北师大本科生开设了“当代散文作品研读”这门课。每次备课,我都带有一种强烈的好奇。当代文学史上,哪些散文是年轻一代喜欢的,哪些不是;哪些在他们眼里是好的,哪些是不好的;哪些作品能打动他们,哪些不能……这是有意思的文学问题。作为教师,在课堂上,我会看到一些作品在年轻读者那里的沉浮,一些作品被冷落,一些作品将持续阅读。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阅读效果,是什么正在改变我们的散文阅读生态?这是需要思考的。多年的教学实践使我意识到,新一代读者的阅读趣味在发生重要改变,这多半与新媒体的变革有关。
说起来,散文应该是能与最新传媒保持良性互动的文体。100年前,新式散文正是遇到了一大批优秀写作者和深具现代意义的发表平台,才在思想和艺术上达到了一个高度。鲁迅的散文都是在当时的新媒体发表,比如《新青年》《晨报副刊》,借用新媒体方式和读者交流,鲁迅散文有了不同的风格和面向,他使散文更芜杂更丰富,也更具人的气息。作为作家,鲁迅最直接的愤怒、痛苦、深情、沉思都寄寓在他的《朝花夕拾》《野草》及诸多杂文集里。这也使人意识到,散文是最易于与所在时代产生亲密关系的文体,还没有哪个文体能像散文这样生动灵活,与人的日常生活有切肤之感。
今天的散文作品,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传播平台。在微信、微博、报纸副刊、文学杂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散文的身影,那些历史回望,那些旅途所见,那些日常抒怀,那些心灵鸡汤……打开微信,我们每天都面对那种“鸡汤”,其实“鸡汤”就是散文的一种,它的受众最广泛。由此,一种“公号体”散文应运而生,一种以3000-5000字的篇幅来表达感受、观点的文体已经确立,它随时对身边的时事发表看法,随时关注我们日常生活的变化,冬天来了发表冬天的感怀,春天来了欢呼春天的到来,它浸润到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我们陷在这样的文字里。即使我们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也要面对这一事实,“公号体”散文在打破陈规,它转变着读者的思维方式,也在转变传统散文文体的声音、腔调和语词。大众关于散文的审美体系和经典标准已经发生改变。微信时代隐秘改变我们的阅读习惯、审美方式,以及情感交流。“公号体”带给我们的动辄十万加的阅读量的变化,更带给我们文学观与情感方式的变革。
一如今天的“公号体”文章里到处都在谈如何爱。这些文字指导年轻人如何爱,如何获得异性好感,还有一些对明星红与不红、婚姻成功与不成功的分析,聪明、机巧、“跟红顶白”,它让人不由自主地追随它的逻辑。一切变得如此便捷,动动键盘就可以了解天下事,我们似乎无所不知。但另一方面,我们与他人的交往,开始被一种中介物侵入。对爱的最诚挚表达不再是身体与身体的接触,而可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情包。一方面我们恐惧的东西越来越多,另一方面,我们对恶的承受力也越来越强,对自己的冷漠并不自知。越来越爱自己,而爱他人的能力在逐渐丧失……
不由得想到我在课堂上讲授的那些文字、那些讨论。让一代一代年轻人念念不忘的散文作品到底是哪些,让年轻人脱口而出的细节和场景是什么?某一个周末,如果萧珊没有看到那张报纸,如果一家人能围坐在一起吃一顿晚餐该多好(巴金《怀念萧珊》);那位胖胖的爬上台阶为儿子买桔子的父亲多么温暖和让人留恋啊(朱自清《背影》);在荒凉的地坛里,孤独的摇着轮椅的儿子痛苦地思考着生与死、残缺与健全,无助的心痛如绞的母亲在后面远远地跟随着(史铁生《我与地坛》)……这些场景在课堂上不断地被年轻人讲述。这样的讲述中,一些瞬间被永远定格,尽管它们早已走远。那不是普通的瞬间,那是充盈情感的瞬间。情感是这些作品最大的魅力,它像风暴一样将一代代读者裹挟。想念、害羞、疼痛、辗转反侧、忐忑不安……那些最原始、最笨拙、最丰饶也最迷人的情感,都在这些文字里。记下这样的时刻,用绵密的丰饶的能够与这些情感匹配的语言表达,才能穿越时光、抵达我们的内心。
如此说来,真正能写好散文的人,该是有情之人。“情感”是所有写作的发动机。散文之于写作者,必是一趟交付情感的旅程。如果这件事情、这个人让你“一见钟情”,那为什么不写呢;如果你对这件事、这个人完全不动情,为什么要写呢?只有“有情人”,才会和我们所在的生活和所在的人群发生关系,他的写作才可以真正构成一种美学,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修辞。一位优秀的散文家有能力吞进庞大的信息和情感,经过消化和反刍,分泌出独属于他的认知。阅读他的作品,我们将更直接、更犀利、更有情地理解世界。真正优秀的散文让人多情、内心温柔,而非深晓利害,机关算尽;真正优秀的散文,所包含的情感不是轻巧的而是深沉的,它不追求眼球与流量,它抚慰读者,但不媚好他们,相反,它激发读者身体内部巨大的感受力;真正优秀的散文有强大的文体意识,它讲究密度、修辞与美。
红豆并非简单的红豆,杨柳并非简单的杨柳,地坛也不是简单意义上的地坛。父亲的背影怎么能只是一个背影,枇杷树怎么能只是枇杷树?因为那些散文名篇,我们身边的日常风景早已变成了情感寄托物、情感本身。在散文世界里,有一种情感共同体是由树木及花草构成,它们是我们民族的有情之物。一个民族内部的深层情感便是由这些维系的。优秀散文最终会使风物变成我们民族记忆的闪光部分,它有强大的能动性,改变我们的所见、所知,改变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
在当下的散文写作之变中,让人欣喜的是,在2019年度期刊发表的200多篇散文中,我们看到了不少“有情之文”,《与你遥遥相望》(陈福民)、《猿与鹤》(李修文)、《梦见》(周晓枫)、《母亲与我的十二年》(梁鸿鹰)、《高丽和我》(金仁顺)、《家住百万庄》(彭程)、《故宫六百年》(祝勇)、《东北偏北》(刘汀)、《元灯》(傅菲)、《个人史》(连亭)、《壮壮小传》(严歌苓)、《南方信使》(林东林)、《失踪者》(草白)、《在渑池,我第一次看到了黄河》(陈年喜)、《四个春天》(陆庆屹)、《儿童的游戏》(沈书枝)、《邻居》(顾湘)、《布谷,布谷》(安宁)、《鼠患之年》(向迅)、《玫瑰刺》(璎宁)……尽管风格各异,但都是关于日常而切肤的情感,关于我们的父亲与母亲、我们的村庄与小动物、我们的朋友与爱人,当然,也关于一种自我博斗、遥远的怀念以及无以战胜的相思。这些作品拥有奇妙的共情能力,使人读之耿耿难眠。在这些作品中,那貌似逝去实则有可能定格的让人心底柔软的瞬间,正是文字世界的情感发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