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被黑提款不给 一个人,学会做父亲
一
我与父亲熟络起来,是罹患躁郁症之后。
2005年,我在日本横滨一所国立大学读本科最后一学期功课。毕业前夕,情绪急剧摇摆,时而痛苦不堪,时而亢奋异常,如荡秋千般,被确诊为躁郁症。
我在普通门诊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来躁郁症发作,在学校闹事惹出事端,学校威胁若不住院治疗,就不给我颁毕业证。我只能妥协,住进位于三浦半岛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在那所傍海的专科医院,我接受了系统的治疗,花光旅日七年半工半读攒的全部积蓄,还欠下导师、同学和朋友一笔钱。
在那以前,父亲正逢人生低谷。他原是一家国营企业的科长,2004年东北国企改制,为单位奉献了40年的父亲,最终被定为内退工人。失业初期,父亲在百业凋敝的县城四处找工作,无果后,由伯母介绍在一家私营药企做人力,不到一年,因企业亏损又丢了活计。
当时,父亲打了通越洋电话给我。以往,他几乎不用电话与我联系,书信往来一般也是我先寄信过去,他才给我回信。电话中,他语调柔和,商量着问我,能不能找个门路弄他到日本打工。这显然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生硬地拒绝了。
他打算在老家县城开一家加盟干洗店,打听清楚加盟和培训的费用后,我给了他打工存的二十万日元做启动资金。可惜在那个节骨眼,父亲的眼睛出了毛病,开店的事无奈作罢。后来我听一位亲戚说,他带着父亲一起做一个项目:“带着亲戚们赚钱呢!”
见亲戚获得了高额回报,父亲卖掉自己名下的房产,房款投进了项目里,又介绍了几个身边人加入。本以为从此利滚利,可这次投资,彻底掏空了父亲的老本。
我住院前,父亲像是嗅到了危机,罕见地给我来了第二通电话。他夸我优秀,考了一所怎样的好大学。那所学校虽然在东京有名气,但远没有他说得夸张。我讷讷听着,感到他刻意巴结,倍感不适。
那通电话没多久,父亲仓皇逃离了东北老家——因那个项目,他卷入了家乡一起集资诈骗案,除了自己被骗光本钱,还连累其他投资人,多年感情不和的继母离开他,独自到北京发展。
那些听他建议投资的人找不到骗子,迁怒于父亲,咬定他是同谋。父亲逃到南方亲戚家避难。而我住院期间弄丢手机,与他失去了联系。
在亲戚家落脚,父亲依然不好受。他在亲戚家的公司做伙夫,月收入只有300元,加上从国企内退每月发的500元,生活自顾不暇。发现联系不上我,他一反常态,发疯似地寻找我,最终辗转得知我住院的消息。
同学帮我转交了一份求助信。精神药物产生的副作用令我手抖,信中字迹歪斜,父亲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三十多年前,他二哥在外地求学,也是毕业前夕染上精神病,自杀身亡。生怕悲剧在我身上重演,父亲当即决定办护照,来日本照顾我。签证手续繁杂,照顾病人所需申请材料比旅游、留学复杂得多。
为搞清赴日流程,父亲毅然返回故乡,找亲戚朋友打听。
二
父亲这样在乎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母亲病逝后,他娶了年轻貌美的继母,把弟弟妹妹甩给亲戚抚养。我愤懑不平,认为这无异于抛弃他们。留在父亲和继母组建的新家庭中,我并不好过。
父亲工作忙,无暇顾我,父子也没有培养感情的机会。反而由于他与继母经常吵架,我作为陪绑,父亲不在家时,就被继母当出气筒。冬季,我没有应季的衣物,手脚生满冻疮,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在学校,同学和老师轻易嗅出我不被宠爱的气质,也连带着遭到厌弃。
本以为父亲向来对我情薄,没想到这次,他居然付出极大耐心,自顾不暇还坚持要到日本陪我。在公安局低三下四地求人,四处打点后,他东拼西凑了一堆材料,迅速办好护照,连夜搭火车到沈阳领事馆申请签证。领事馆门前,他被黑中介盯上,对方几句话套出原委,纷纷报出价码。父亲明知可能有假,为了早日到我身边,抱着侥幸心理,甘心被牵着鼻子走。
中介承诺包办签证,父亲付了1000元,结果中介以提供的资料不足为由,留下签证所需的材料清单就结束了服务。父亲只能写信说清楚情况,用EMS寄到我同学那里。
拆开父亲的来信,我发现以前汇给他的几十万日元。他说,知道不允许这样邮钱,可他怕我没钱缴纳住院费出事,只能这样做。
在大学导师、医院和同学的帮助下,父亲的签证资料很快办好。除了住民票,那是一种类似国内户籍证明的材料,需我本人到区役所亲自办理,而我在全封闭的精神病院,没有人身自由,同学只好将到手的证明材料先寄出,让父亲试试看。他收到后,立刻又到沈阳领事馆,花高价请人写了申请表,不出意料地遭到拒签。有人出主意,让他到北京大使馆“碰运气”,父亲连夜赶到北京,再次遭拒签。
父亲决定留在北京等那份欠缺的材料。他人地两疏,联系上继母,赔尽笑脸,才得以在继母家中暂住。最终,他也没能等到我的户籍证明,赴日的事不了了之。直到最后一封信里,他还鼓励我调养身体,说兴许下个月就能在日本相见。
我出院时已是2006年。导师同学护送我至成田一家宾馆,次日乘机回国,我和父亲终于在青岛流亭国际机场见面。
他的头发花白了大半,人也瘦了不少。我的容貌也天翻地覆,住院三个月缺少活动,加之精神类药物作用,我体态臃肿、神情呆滞,还患上了轻微的表达障碍。
父亲拉过我的手打量一番,眼圈红了。他转过脸,耸起一侧肩膀,低头抹一下,再转回来,拖住拉杆箱,一把攥紧我的手,连声说:“走,咱们回家,回家。”
三
回到东北三个月,在抗躁狂药物作用下,我夜间有睡眠障碍,白日昏昏欲睡,整个人倦懒不已。见我意志消沉,父亲起初一直忍耐。他不理解躁郁症,亲友们又常传来闲言碎语,实在按捺不住,他唠叨几句,要我振作。人哪能抵抗药物摆布,我无法振作。
见我没有改观,父亲忍耐不住爆发。他执拗地认为,我之所以萎靡不振,都是那些日本药害的,“你带回的是害人药,我可不信日本人。”
于是,完全不听辩解,扔掉日本带回的所有东西。
父亲坚持自己那一套理论。那是从江湖游医那听来的说辞:“治这病得像练功夫,怎么难受怎么来,就是让病人别扭着,磨炼他的意志。”
这番离奇见解,给我平添了不少痛苦。我夜里失眠,白天犯困,父亲不准我补觉。我羞于社交,父亲硬拽着我去亲戚朋友家串门。我但凡违拗,他要么沉下脸叹气,要么突发雷霆,骂我没出息不争气:“你老是这样,等到我没了,你该咋办,靠谁去!”
“那我真没办法了,只有等着去死了。”我坐在床上,僵硬地像块木头。
“你……你……真浑!我真该给你个大嘴巴子!”父亲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浑身哆嗦,血红的眼里几乎噙出泪来,说好的嘴巴始终没有抽过来。
回忆起来,这两句斗嘴不过是一场巨大伤害中的荒诞序篇。我对父亲的态度,由曾经的责备,到初病时备受关心的惊惶,逐渐转变为厌弃与恼怒。
2006年初,暖风来得早,家乡东北小城的积雪消融干净,雪水和着遍地尘土和垃圾变成黑泥汤,涂满了城中大大小小的沟壑。过了中午,父亲强拉着我出门寻医。他迈动干瘦的双腿,在街上泥泞穿行,东张西望搜寻着挂匾额的诊所和医院,不时回头招呼我。体态臃肿的我就体力不支,踉跄着跟不上,鞋和裤脚沾满泥浆。
沙尘混在雨中,粘湿的泥点从天空落下。我和父亲狼狈地遮住额头,在泥雨中躲走。
“走稳点!打起精神!”
父亲带我摸到一家正规儿童医院前。医院出入口挂着防风门帘,被摸得油黑发亮,我正犹疑着成年人是否合适在这里就医,父亲果断掀开一侧门帘,一把推我进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从昏黄的沙尘暴跌撞进廊道,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消毒水气味。
“我儿子是日本留学生。在那儿有点抑郁了,现在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您给看看……”进门后,他的表情一下切换为谄媚的笑。医生接过父亲双手呈上的“病情介绍”,打开瞄了一眼上面的英文,顺手轻掷在桌面上,“验个血吧!”
血液检验指标正常,医生迟疑了一会说:“血稠吧,整天犯困是吧?开点维生素吧,别老整天窝在家里,多出来走走,见见阳气。算不上啥病,都是瞎寻思闹的,好治!”他说一句,父亲唯唯诺诺地应一声,最后恭顺地捧着一大袋维生素,拉着我离开儿童医院。
那个东北小城当年根本不具备诊疗“躁郁症”的条件。维生素治不了“血稠”,我的萎靡状态也不是“血稠”导致的,吃了一周药,依然不见好。
正规医院治不了,父亲开始求神问道,做法无一不荒唐愚昧。
有一天,父亲神神秘秘地请回一座观音像,每日准时上香,双手合十祷告。他有近40年党龄,自诩“无神论”者。观音像是几年前我伯母经营饭店时,供奉在大堂保佑生意兴隆的。后来饭店黄了,伯母就用红布把观音包了,放在老宅里。不知怎地,他想起家中有这么一座佛像“断供”,连称罪过,之后五体投地磕了几十个长头将其请出来,洗净供上。
几天后,菩萨没有显灵,香火和虔诚怠惰了许多,转而寻到街里的洋教会,花二十几块钱买了本袖珍的中文《圣经》带在身边。他得空就眯起眼睛辨着小字,对我唱荒腔走板的赞美诗。熟人得知,打趣说,这么快咋又改信洋教了呢?
“咱们的菩萨不灵,人家的菩萨灵嘛!”父亲说。
还有一日午后,我正睡得迷糊,忽然感觉身边有丝丝吐纳之声,睁眼吓了一跳:父亲两眼半闭,稳扎马步,虚递双掌,正对着横在床上的我施功传气。原来他想起上世纪80年代藏的几本气功书,翻出来后,学着书里的招式,用气功给我疗伤。闹腾了几日没有效果,再次作罢。
直到后来,他寻到省城的一家大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生误诊我为抑郁症,开了抗抑郁药物“赛乐特”。换药后,我白日的困怠感逐渐消退,心境暂时改善。
四
父亲见新药有效果,以为我痊愈了,又做主带着我规划未来。
除了会日语,我既没有特长,也无工作经验,很难在经济萧条的家乡求职。周围人都劝父亲把我送回日本:“那谁家孩子,在日本的专科学校,也找到工作了,工资合人民币一万多块。你家这个,在那儿的名牌大学毕业,还愁找不到?”
父亲本打算留我在身边尽力照料。亲戚连日鼓动下,他的心思慢慢动摇,也开始旁敲侧击劝我回日本找工作。
在日本躁郁症发作的回忆简直是噩梦。回国前医生就告诉我,我的病情极易反复,让我找份轻松的工作,以让自己零压力为重:“对自己不要抱太高期望,只求余生平安。”在父亲温言劝说下,我还是违心答应去日本试试。
离家那天,父亲强要我坐在沙发上歇息。他蹲在拉杆箱前,费力地单手撑地,帮我把衣物用品一件件整理好装箱。之后把箱子推到门口,背对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喃喃道:“别怪爸爸,爸爸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2006年4月我抵达横滨,在大学导师的帮助下拿到毕业证,同时获得短期求职签证。一个月后,被东京一家海运公司录用。
父亲在国内定期去医院帮我开“赛乐特”,跨国邮寄给我。我一直按国内的医嘱服用,直到有一天,偶然在药品说明书中发现了“有躁狂史的患者禁用”的字样。我在心里痛骂了千百遍害人的庸医,把剩下的药扔进垃圾袋。
接连情绪高涨,我隐约感受到复发的苗头。很快因劳累旧病复发,在一次出差路上,从一座跨河大桥上跳下,试图结束生命。警察和路人救回了我。第二天,我被东京都政府强制收容治疗,公司得知消息,解雇了我。
我带着新开的药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在大连周水子机场,父亲赶来接我,父子俩相对无言,好一会儿,他才安慰我:“大连用日语的地方多,明天我们到人才市场去看看。”
没过多久,我被大连一所军事化管理的民办职业学校录用,任日语教师。
因为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父亲不再干涉我用药,一边让我继续吃西药,一边寻找其他解决问题的办法。一次我回家,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张小广告说:“你的病有救了。”原来,他在小报上看到一则专治失眠抑郁的老军医广告,便剪下随身保存,等我到家,硬拉着我去了广告上的精神专科医院。
我不忍抹杀他的善意,跟他一起去那家医院走了一遭。医院陈旧简陋,设在背街小巷一座破烂楼内。对我的质疑,连导诊的护士都闪烁其词。
诊室内,医生让我躺在一架简陋的机器上,将一根橡皮管贴近我鼻孔,煞有介事地按了几下操作台上的按键。不过五分钟,检查结果打印出来:“你这两条曲线比较杂乱,表明思维状态极不稳定,是病态。正常人两条线是直的,平行的。”
他胡乱敷衍的样子让我觉得遭人愚弄,我怒骂几句,医生语塞,面红耳赤憋出一句:“反正你是患病了才会来我们这儿的,回去就吃我处方的药吧。”
我这才发现父亲不在诊室,心中暗叫不好,急忙出诊室去找他。出门时,正看见父亲快步走上楼,拎着两个塑料袋,笑逐颜开,在走廊另一头对我喊:“儿子,这下好了,护士说大夫给你开的是中药,不伤身体。那些西药可以停了,对你的刺激太大……”
他们趁我检查,哄着父亲买了五千多块钱的药。
我心一急,指着药盒冲他道:“你怎么这么蠢啊!那些人明明在骗你。这是治病的药吗?明明写着保健品!有钱就乱花,一点儿不长记性,迟早还会被骗个精光……赶紧下楼把这些破玩意退了!”
父亲又怕又悔,明白过来是上当了:“对,对,我应该先和你商量一下,你别急,我这就把药退了。”说完拎着药匆匆下楼。走得急,在楼道转角处打了个趔趄,袋子脱手,药散落一地。父亲躬身屈膝,低头挪着小步将四散的药盒拾进袋子。我在楼梯上注视着他,几步下楼,拾起余下几盒,扶起他:“算了,他们不会给退。”
父亲倔强地拎着袋子赶到药房,冲里面解释:“这药我儿子用不着,能不能给退了。”
对方断然拒绝。
“您帮帮忙,我没工作,我儿子工资不高,还有病,攒点儿钱不易。求求你了。”
父亲卑躬屈膝的样子让我尴尬万分,我情绪失控地向他吼道:“你就在这儿瞎折腾吧!我回去了!”说罢撇下他,出门伸手拦出租车。
父亲追出来,对车费有点儿心疼:“从这儿打车得三十多……”
“五千都让人骗了,还差这三十!老糊涂了你!”
憋着一口闷气回到家,我径直倒在床上,侧身背对着外面。父亲轻手轻脚进屋,沉默了一会儿后,在纸上沙沙地写下什么,轻轻放在我床头。我听他转动了几下钥匙,下楼的脚步声远了,便翻身起床,想追出去问他去哪儿。可一推房门,反锁了。
我拿过床头的那张纸,上面写着,“儿子,爸爸错了,爸爸考虑不周,爸爸是为你的病着急,别怪爸爸。那些药,我再去退一次试试。你好好在家里呆着,千万不要出去乱跑。”
直到傍晚,父亲才一脸倦容地回来。手中的袋子变小了,里面换成红肠,松仁小肚之类的熟食。他好说歹说退回药,可只拿到两千块钱,回来时顺路给我买了些爱吃的,要我别再生他的气了。
我叹了口气,劝他今后再也不要胡乱寻医问药了。
五
我扔掉手机卡,躲进一间旅馆,昏天黑地大睡几日。醒来后,辗转到昆明,在一家贸易公司谋到工作。躁狂症状渐褪,我想起后视镜中的父亲,开始后悔在大连那样对父亲,形同遗弃他。深夜,我拨通父亲的电话,向他道歉。父亲没脾气,只是反复说,平平安安就好。
此后,我常借着出差,从西南各地买些特产寄给父亲,弥补我的亏欠。父亲收到礼物后,第一时间打电话感谢我。父子关系逐渐升温,我俩都小心翼翼地珍视、维系着这份远隔万里的亲密感。
一年后,公司因故濒临破产。我又失业了,最后一个月工资也没有发。求职数度失利后,我整日酗酒。酒精勾出了躁郁症。电话中,父亲敏锐地察觉到我身处险境,不顾我的拒绝,执意来到昆明。
出现在门前时,父亲背着我爱吃的红肠小肚和打工半年攒的9000多元现金。我正被疾病支配,整个人焦躁偏执,没有欢迎父亲,反而大发脾气质疑他。违拗我的意愿私自过来看我,这是对我自理能力的怀疑否定,是践踏亵渎我的尊严。
父亲沉默着闷头做打卤面,张罗我俩的晚饭。面端到我眼前,我伸手打翻碗,然后借势举起椅子,几乎砸烂了狭小的出租屋。父亲站在一旁,静静地没有躲闪。当我挥拳向试衣镜砸去,他才伸手拦住:“儿啊,别伤着手。”
折腾半宿,父亲直到服侍我吃药上床睡去,才得以休息。
房东得知了消息,当即把我赶走。三天后,父亲终于在极偏僻的五华区城中村找到一间出租屋。他把身上的余钱存入银行,办了一卡一折,银行卡交给我,让我随时取用,又时常偷着检查我的钱包,塞进两三百元钞票充实它。他依旧不懂躁郁症的治疗,只知道竭力让我生活得舒服一些。
有一天,我偶然听见父亲在房间里给继母打电话求助,说我在云南犯了病,要借一些钱。我忌讳自己的病被人谈论,觉得伤尊严,继母又向来瞧不起我们父子。听到父亲向继母借钱,我感觉颜面扫地,冲进屋,手机摔在地上,向父亲大喊:“借什么钱,不要求人,不许拿我当幌子,我今生今世再不麻烦你了!”
见我就要夺门而去,父亲赶紧挡在面前,欲哭无泪:”儿子,爸都六十了,六十了……”父亲像核桃皮一样皱起沟壑的脸,因痛苦而抽搐,我心软了一下,最终还是被躁狂支配,绕开可怜的父亲跑下楼,顺着大道一边小跑一边拦出租车。
这次,父亲没有追过来。
六
离开昆明后,我辗转经贵阳,去了上海谋生。
在贵阳买票时,我用了父亲给的银行卡,发现余额多出一万块。我猜是父亲向人借了钱,用存折存进去的。出走路上,父亲做这些事时笨拙的身影冒了出来,在一个背人的地方,我悔恨地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半年后,我回到昆明,在郊区一家小旅馆安顿。依旧没有收入,网上投简历也无人问津。存款即将告罄,找不到谋生的办法,焦虑下,忧郁汹涌地侵蚀我。
我去了最近一家银行,准备取出余款,先去吃顿久违的荤菜,再想不出谋生的办法,就从旅馆的天台仰面坠下,一了百了。
在提款机上点击查询余额后,我惊愕住。短短一会儿,卡里神奇地多出了一万块钱——除了父亲还能有谁。
几度遭我厌弃,被我甩在身后的父亲,把我从寻死的念头里拽了出来。
数月后,小旅馆拆迁,我到更偏僻的城中村寻找住处。在那里,意外地碰到当初与父亲一起租房的房东。本想避而不见,他却一眼认出我,硬拉着我到他那栋又脏又臭的小楼里谈了半天。
房东告诉我那笔汇款的来龙去脉。早在我弃父亲而去的几天后,他就退房,临走时记下了房东的联系方式。隔了一段时间,父亲担心我的经济状况,打算再汇款给我时,发现没有我的银行卡号,又打不通我的手机,存折回了北方也无法使用。无奈之下,父亲只好请房东帮忙。
他把存折寄给房东,拜托他查询我的取款记录,得知我还安全。存款快用完时,父亲汇了一笔钱给房东,请他转存到那张存折里。成与不成,全靠房东的人品,为了保护我,父亲只能冒险。作为屡次麻烦房东的回报,父亲还不时地寄些家乡的土特产。
听完房东的讲述,我心乱如麻,沉默良久。这一年间,我和父亲如此曲折蜿蜒的联系,像一条无形的脐带,一端吸着他的血,一端维系着我的生命,在我万念俱灰命悬一线的危难时刻逃过一劫。
房东让我给父亲打个电话,“他前段时间住过院,是糖尿病。老人在病中最念及子女。”得到父亲的电话号码,我飞奔回旅馆。拨号时还在斟酌着如何开口,还没想好,电话就通了。
我紧张地缩着肩膀,颤巍巍地说了声:“爸,是我。”
父亲在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子,你终于要回家了。”
七
在接机口,我一眼就看见了父亲。他满脸憔悴,站在人流中翘首等待。我几步抢到他面前,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头。
几天后,父亲带我到省城的三甲精神病专科医院。这次很幸运,我遇到了一位医术高明,富有同情心的好医生,终于得到适宜的治疗方案,用上了有效药物。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经过三个多月治疗,我康复出院。
在家中休养了两年,我开始回归社会。为了生计,我试着做过更夫、装卸工、保洁员、学过厨师、摆过夜市,一旦感到厌烦或力所不能,就放下生计休养一阵。
曾经我说了父亲许多坏话,想来又觉得不应该。童年时,他亏欠我。近些年,他对我的好实实在在。或许躁郁症是对我们父子关系一场炼狱般的考验,然而人只有一辈子,这场考验未免艰难了些。
2018年9月,父亲因感冒咳嗽到医院检查,发现左肺下叶有2厘米左右的病灶,医生判断早期癌症的可能性极大,建议手术治疗。当时,父亲快七十岁了。
那天从医院回家,走在平坦的路上,父亲竟然蹒跚起来。天色收拢,我搀着他坐上公交,扶着椅背站在他身侧,车窗放映出城市的灯红酒绿。
吴 佳
一线保洁员,曾留日七年。
评 选 说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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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赛仍在进行当中,截稿至8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