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回传出不了 尊严是洞里没有传来的回声——读《推拿》有感
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学校东南门出口附近就有一座聋哑人学校。那所学校灰尘仆仆,毫不起眼。
我每回去东南门办事情,好像没看到那所学校有学生出来,也没看到有什么学生进去。我只能看到我们学校花花绿绿、打扮青春靓丽的各式学生,他们在风中大笑,也在风中歌唱,踩着滑板或是溜冰鞋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我和朋友说,这所聋哑人学校好安静啊,真的有学生吗?
是有的。
有一回我们从东南门出门,跟着三五个孩子上了同一趟公交车。他们在车上用手指激烈地传递讯息,手速快的像是蝴蝶飞舞。
在读完《推拿》的下午,我猛然回想起那所沉默的、寂静无比的聋哑人学校,回想起那个冬日下午在空中飞舞的手指、回想起他们激动的神色和变幻莫测的手语,和安静的对峙。
这个世界的残疾人总是沉默的,好像只有沉默才叫人看不出他们的一部分缺憾。他们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包裹成了一个圆形的洞,这个洞会说话、会呼吸、会吃饭,却深不见底,投入一颗石子都没有回声。
世界似乎总是要求他们做一个安静无比的洞。
王大夫因为弟弟背负赌债欠钱的时候沉默了,小孔跟随王大夫回南京的时候沉默了,小马对小孔的爱沉默了,沙复明的胃病也沉默了,张宗琪对每一口吃食的紧张也都沉默了.......
在这个小小的由盲人和几个健全人构建的推拿房里,盲人依循他们的秩序维护边界。他们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过往所有的遭遇所有的彻痛所有的苦难全部深深埋进自己的心底里。
盲人是最知道忍的,忍耐重塑了他们的人生,残疾的忍耐将他们镌刻出一副顽强的样子。
毕飞宇写,“看起来盲人最大的障碍不是视力,而是勇气,是过当的自尊所导致的弱不禁风。”
而这个顽强的、忍耐的洞里,包裹着一颗弱不禁风的自尊心。这些被藏在洞里的、并不显眼的自尊心,似乎长久以往的忽略了。
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类的尊严,而没有盲人的尊严。”
这一戏码真实无比、被毕飞宇充满讽刺意味的写在文中,也是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情节——都红有音乐天赋,也喜欢唱歌。都红练了很久的钢琴,都红一直到走到舞台上那天,都红才知道这些钢琴是为了感恩社会做的。女主持人站在台上声泪俱下,她说都红站在这里是为了感恩,是为了报答,是为了报答“全社会每一个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的关爱。”都红知道了,她来这里和音乐无关,是为了烘托别人的爱。只要让底下的观众感到他们的可怜,他们的职责就履行到了。
很多年以来,我忽然感受到那些站在聚光灯下,被要求讲述自己因为什么失去了眼睛、失去了腿、失去了手,讲述自己过往的残疾人,是在遭受着怎样的二次伤害。
在新闻媒体中,面对灾难报道,要关注伦理道德是否失范。也就是说,新闻作者要平衡好宏大叙事和微观个体之间的关系,过于关注受害者、缺乏人文关怀、为了博取焦点反复揭开受害者伤疤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一种伦理道德失范。
在面对盲人的尊严上,我们的社会似乎也选择性地“伦理失范”了。
盲人和健全人一样,他们有自己的百转千回和荡气回肠,有自己的执着无比也有自己的飒然放手。他们的人生不会因为黑暗而需要怜悯,他们不需要健全人的俯视,不需要健全人的仰视,唯有平视才是最好的答案。
但这些,盲人无法说出口。
他们的自尊心让他们沉默,让他们做一个安安静静、知足感恩的洞。
故事的最后,毕飞宇将笔触停留在目光之上。
身为推拿中心的健全人高唯的一个眨眼,给了护士一个洞穿灵魂的子弹。
这最普通、最广泛、日常的目光,正是盲人们在沙复明胃病复发,手牵手一个拉一个、借助最有安全感的方法摸索着走到手术室门前时所没有的目光。
这些盲人们的“目光”沉寂、幽然,穿射了一整片黑暗,在人生里,把尊严都抛入自己黑漆漆的世界里,不让它传出一点回声。而我们能做的,只有用我们的寂静,让他们有一天,传出一点回声,直至敢于发声。